01
天上掉下个林妹妹
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,长安郊外。
贺知章撇了书童家人,独上西山紫极宫。
此处乃是玄宗御妹玉真公主清修之所,云蒸雾绕、风景独好。
贺知章观此仙境美景,顿时诗兴大发,正欲赋诗一首,忽见前方回廊处站着一人,身姿颀长,丰神俊朗,站在云雾腾腾的山腰,恍惚不像世间人。
贺知章虽然是个钢铁般的直男,看见这个身影也忍不住吞了口唾沫。
他悄咪咪走近了,听见那人在吟诗。
噫吁嚱,危乎高哉!
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!
蚕丛及鱼凫,开国何茫然。
尔来四万八千岁,不与秦塞通人烟。
西当太白有鸟道,可以横绝峨眉巅。
地崩山摧壮士死,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。
···
贺知章好歹也是大唐有名的诗人,人称“诗狂”,可比起此人之狂来,不禁要汗颜三分!
等那人吟完全诗,贺知章不由得啧啧称赞:“不得了不得了,天上掉下个太白星精了!”
《唐摭言》载:知章览《蜀道难》一篇,扬眉谓之曰:“公非人世之人,可不是太白星精耶!”
幸亏贺知章那个时候不认识林黛玉,所以才说李白像太白金星。他要是晚生一千年,读了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,一定会像宝哥哥一样惊呼: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了!
这是一次命运般的邂逅,就像宝哥哥注定会爱上林妹妹,盛唐两大诗人,从此成为莫逆之交。(别问我官配为啥不是杜甫)
李白是很像林黛玉的。
可能有人不服气,说林妹妹那弱柳扶风的病西施模样,岂能跟李太白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”的豪情壮志相比?
可是啊,李白跟林黛玉还是很像的,一个前世是绛珠仙草,一个是太白金星下凡;一个是大观园里诗魁,一个是大唐盛世诗仙;关键是,两个人都有点儿···情商低。
高智商的天才一般情商都低,这话说好听了是天真烂漫,出尘不染,说难听了,就是蠢。
李白怎么会蠢呢?
他可是二十岁就写出“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与名”的著名网红李太白啊!
他可是让杜甫心心念念了一辈子,“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”的完美偶像啊!
他可是进到皇宫内院,敢让高力士脱靴子、杨贵妃捧砚台,完事后揣上唐玄宗的大把银子拍屁股走人的诗仙李白啊!
但很可惜的是,李白的确是个蠢材。
02
胸小无脑的网红
李白这辈子干过最蠢的也最出名的事情,就是“力士脱靴、贵妃捧砚”。
他不知道高力士不是普通的太监,而是大唐王朝最有权势的太监吗?他知道。
他不知道杨贵妃不是普通的女人,而是大唐王朝最能掌握皇帝喜乐的女人吗?他知道。
他全都知道,可是他依然要让他们俩来伺候他写诗,这就很蠢了。
得罪了这两尊大神,就等于得罪了皇帝,李白做官发财光宗耀祖的人生梦想就破灭了。
李白情商很低,低到他不晓得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是对的,他也不晓得进了皇宫要摆低姿态,要低三下四做奴才。
他就像一个胸小无脑的网红(毕竟男性,胸小)参加了个高级酒会,虽然啥也不懂,也要拗出名媛姿态来。
他觉得皇宫和外面是一样的,高力士不过是酒楼里倒茶的小二,杨玉环只是弹琵琶的歌女。
于是一脑抽,翘个二郎腿:“来呀,上酒,老子要写诗了!”
唐玄宗脸上笑嘻嘻,心里买马匹,行,你是大名士大网红,你名满天下粉丝千千万,朕不跟你计较,等你写完这首诗,就给朕滚蛋!
李白看大家都这么迁就他,心里很高兴,酒足饭饱,大笔一挥,就是三首《清平调》:
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”,开篇第一句,就流芳千古。
“名花倾国两相欢,长得君王带笑看”,末尾一句,顺便把君王的马屁也拍了进去。
小时候课本里都读过一个“铁杵磨成针”的寓言故事,李白果然功夫深。
可惜李白是个蠢材。
他在这组词的第二首里,写“借问汉宫谁得似,可怜飞燕倚新妆”,把杨玉环比作赵飞燕。
赵飞燕何人?大名鼎鼎的一代妖后,和妹妹赵合德两人秽乱宫闱,不仅害得皇嗣死绝,还害得汉成帝精尽人亡死在了赵合德床上。
李白将杨贵妃比作赵飞燕,那李隆基是谁?汉成帝吗?
这一句诗同时骂了贵妃与皇帝,李隆基没把他当场拉出午门斩首已经很仁慈了。
好在李白粉丝多,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了京城,所以李隆基不好治他的罪,只能“赐金放还”。
李太白,这钱您拿着,赶紧走吧,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,别来祸害我皇城!
李白脾气上来,扭头就走,还大歌曰: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!”
唐玄宗望着李白的背影,跟高力士说:“此人固穷相,别看他长的像神仙,其实登不得大雅之堂,这个人就是一个得意会忘形的小人。”
《酉阳杂俎》载:“(李)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:去靴。力士失势,遽为脱之。及出,(皇上)上指白谓力士曰:此人固穷相。”
其实,李白才不是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那般洒脱清高,他和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一样,都汲汲于功名。
可惜他并非出身士族,压根儿没有参加科举的机会。
而得罪了唐玄宗,也就意味着,他彻底地跟官场拜拜了。
03
天下无人不识君
李白是谁?
他是诗仙、酒仙、剑仙···
我们总以为对李白的了解很多,上至鹤发垂髫老人,下至三岁黄口小儿,都能说上两句李白的诗,知道几个他“斗酒诗百篇”的典故。
小时候背唐诗,最先背的一首就是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”。
再长大一些,课文里见到的李白就更多了,什么“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”、“蜀道难、难于上青天”、“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我情”这些句子更是信手拈来。
但李白是谁?
我们可以从史书上知道白居易的生平、拿到杜甫的简历,却没法探究出李白的人生轨迹。
我们不知道他准确的生卒年份,不晓得他在哪里出生,也不知道他的婚姻家庭,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中国人。
事实上,我们可能一点也不了解李白。
在唐朝,男子成人是比较早的,一般十四五岁就可以独立离开家去历练了,譬如杜甫,就是14岁离家,贺知章也是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,可是李白竟然一直到24、25岁左右才离开家乡,至少比别人多窝了10年。
这10年里他干了什么?没人知道。
我们只知道,李白不但是个满腹经纶的书生,还是个古惑仔。
几乎所有怀念李白的文章诗词里,都提到了他是一个“侠客”,其实也就是个打架斗殴的小混混。
我们找不到证据说他在家乡干嘛——毕竟,我们连他的家乡在哪儿都没法确定。
有人说他是四川人,有人说他是甘肃人,有人说他是西域人,还有人说他是外星人···
从各种文章诗词零星的资料里,我们大致地拼凑出了李白的生平:
他出生于大约长安元年,家乡在西部,家中可能崇尚道教,也可能世代经商。他从小脑袋灵光,IQ直逼爱因斯坦,读书过目不忘,对各种古籍十分感兴趣。
二十几岁的时候,李白踏上远游的征途,先后去过江油、成都,然后出蜀,去了烟花三月的江南,结识了很多很多朋友,包括杜甫、孟浩然、贺知章等人。
开元十五年,李白跟故宰相许圉师之孙女结婚。
开元三十二年,唐玄宗西行狩猎,他趁机献《大猎赋》,但未受赏识。
这期间他也向许多名士高官献过文章,却依旧不得起用。
天宝元年,唐玄宗终于听说了李白的才名,召其入宫,供职翰林。但由于各种原因,未得重用。
再然后,安史之乱爆发,李白南逃避难,投于永王幕府,成了乱臣贼子。
叛乱平定后,李白被流放夜郎···
04
说谎成性的吹牛精
李白斗酒诗百篇,长安市上酒家眠。
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。
这是李白的头号粉丝杜甫为他写的《饮中八仙歌》。
喝完酒爱说大话的人,通常都没什么真本事。
李白明明有真本事,却依然爱说大话。
一般的读书人,理想顶了天也就是做大官光宗耀祖,可他的理想,却是要做国师,所谓“谋事一国”。
这个理想职业很像春秋时代的纵横家,苏秦挂六国相印,张仪复散解诸侯,这些人都是李白的偶像。
可惜李白是商人的儿子,没法靠科举做官,所以他就想了个“天才”的主意——认亲戚。
别忘了,李白姓李,和唐朝皇帝一个姓。
凭借这个姓,他到处攀亲戚,这个王公是他堂兄,那个贵人是他表姑···攀来攀去,他自己也搅混了,辈分乱了,据后人考证,如果按照李白说的家谱,那唐玄宗应该是他的曾孙子。
但是他的胡话也有人信,靠着这个姓氏,李白愉快地娶了个老婆,攀上了高枝儿。
他这个老婆,是前任宰相的孙女。
为了实现他喝大酒做大官的理想,在婚姻大事上,李白毫无心理障碍地做了倒插门女婿,在老婆娘家安陆住了下来。
可惜,他打错主意了。
许圉师死后,许家早已败落,根本没法在仕途上帮助什么。
李白很失落,生了两个孩子后,就离开安陆,出门游历了。
他称婚后的那几年是“酒隐安陆,蹉跎十年”。
写完这句诗后,李白就得罪了妻子娘家人。
他到了长安,继续喝大酒吹大牛。
但是长安皇帝的亲戚比牛多,宗室不值钱了,于是他换了个牛吹。
这一次,他竟然吹自己杀过人。
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
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与名。”
李白不但是个诗人,还是个侠客,他提着把剑满世界乱跑,看谁不爽就捅一刀,然后还要把“光辉事迹”写进诗里。
读他诗的都是些没闯过江湖的读书人,或者是从来没出过远门的温室花朵,当然觉得李白好帅哦,武功高强文采风流,活脱脱的香帅楚留香啊,我要认他当偶像!
李白对这种追捧很是受用,于是更加夸夸其谈,放出“托身白刃里,杀人红尘中”这样的狂言。
我们说,李白杀人这件事,他肯定是在吹牛。因为他说自己杀人以后,“当朝揖高义,举世称英雄”。(《赠从兄襄阳少府皓》)
他当然没怎么当过英雄,倒是晚年做了回人人喊打的狗熊。
按照作家张大春的观点,所谓的李白杀人,可能只是一次打架斗殴事件,他随身带着匕首,藏在袖子里,气势汹汹地去跟人干架,结果只把人胖揍一顿,也有可能是他被胖揍了一顿。
吹出去的牛就像放出去的水,大唐有名的诗仙居然是个杀人犯这事儿,被他自己宣传得沸沸扬扬,当然惊动了官府。
正好这时候李白被皇帝赶出了皇宫,事业颇不得意,官兵一来,他就怂了,立刻跑路,去了齐州(今山东济南)的紫极宫,受了符箓当道士,表示自己从此就是十丈红尘以外的人了,你们抓杀人犯别抓我,我叫青莲居士。
05
人人都想杀李白
李白之蠢,不仅蠢在瞎得罪人、乱吹牛,还蠢在政治觉悟低下。
杜甫一生给他写了很多很多首诗,其中一首说:
不见李生久,佯狂真可哀。
世人皆欲杀,吾意独怜才。
敏捷诗千首,飘零酒一杯。
匡山读书处,头白好归来。
这首诗是说,人人都想杀李白,只有杜甫爱其才。
这是怎么回事?
原来,他犯了“政治不正确”的毛病,活生生成了反贼。
安史之乱爆发后,他跑到了永王李璘的阵营中,尽心尽力地为反贼摇旗呐喊,写下了长长的组诗《永王东巡歌》。
长安沦陷,唐玄宗仓皇往四川跑,太子李亨在大后方组织抵抗,后来即位于灵武。
而永王李璘坐镇南京,抵抗叛军,力量迅速壮大。
当时长江以北正打得不可开交,长江以南仍然太平富庶,所以永王就想趁此机会割据江南,南北分治,就像当年的东晋一样。
其实只要有点政治头脑的人,都看得出来永王这种不想着驱除反贼,先往东占据地盘的做法愚不可及,所以天下名士应者寥寥。
只有李白举双手赞成。
三川北虏乱如麻,四海南奔似永嘉。
但用东山谢安石,为君谈笑静胡沙。
他自比谢安,要在谈笑间消灭安史之乱,今天看这组诗,顶多觉得李白又说大话了,可在当时,这些诗就显得非常大逆不道了。
谢安在打赢淝水之战后,收复中原故土了吗?并没有,他只是保全了东晋王朝。
李白引用这种典故,不摆明了为国家分裂、政权割据摇旗呐喊吗?
他那个时候已经年过花甲,住在永王李璘的幕府,以为自己是即将出山的诸葛亮,要出门去一统天下。
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潮就很澎湃,于是写诗“龌龊东篱下,泉明不足群”,说明自己跟隐居的陶渊明不一样,陶渊明是个龌龊的,而他心系天下。
李白的另一项政治不正确,是在入永王幕府前,他在溧阳和张旭一起喝大酒吹牛,写了一首《猛虎行》。
诗里写安史之乱爆发,北方打仗打得很凶,“颇似楚汉时,翻覆无定止。”还把自己比作韩信张良,说国家的存亡以后就靠自己了。
“张良未遇韩信贫,刘项存亡在两臣。”这属于酒后吹牛,却触了唐室逆鳞!
典故引用得很押韵,可是把这场战争比作楚汉之争?官军和叛军打仗,怎么能比作楚汉之争呢?
谁是楚、谁是汉?谁做了流氓刘邦,谁成了悲催项羽?大逆不道!
所以后来叛乱平定,永王被K.O.以后,李白当之无愧地成了“乱臣贼子”,被流放夜郎。
流放的路上,李白还不忘写诗,给王昌龄写了首“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风直到夜郎西”。
这一写可不得了,吓得王昌龄差点尿裤子:李太白啊李太白,我跟你关系没那么好吧?你个乱臣贼子没事给我写啥诗!大家伙都想杀了你,你别跟我攀关系!
李白说:“我本楚狂人,凤歌笑孔丘”(《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》)
楚狂人这个典故,出自《论语》中的楚狂接舆,那个楚国的疯子高唱着“凤兮凤兮!何德之衰?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已而,已而!今之从政者殆而!”
可是一转头,他又说:
“君看我才能,何似鲁仲尼。”(《书杯赠南陡常赞府》)
你看我的才华,是不是很像孔子呢?
他虽然自称狂人,但心里却想做圣人。
但他的确又没本事做圣人,所以只好假装嘲笑一下孔子。
杜甫写那首“人人都想杀李白”的诗时,说“不见李生久,佯狂真可哀。”
他很久没有见过李白了(因为被流放了),他觉得那位老兄每天装疯卖傻的真可怜。
杜甫是把李白这个人看得比自己还透彻的,所以他知道,李白的“狂”,是“佯狂”,是假的、装的,为何要装?
因为他太清醒了,又太天真了,他虽清醒着,却看不清现实,他对这个无能的自己感到绝望,于是假装疯狂。
安史之乱后,天下皆衰,狂性不改的李白就算不追随永王,也没法再继续潇洒下去了。
或许,在他看来,支持永王并没有错,写反诗也没有错,有错的是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。
06
前文我们说,李白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,他就是一个天上的人,所以永远弄不清楚人世间的规则。
他一边写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”,一边又写很多很多的诗到处送人,既送玉真公主这样的宗室贵胄,也送贺知章这样的中层官僚,更送汪伦这样的平民地主,希望能碰到伯乐带他走上仕途。
他一生留下首诗,有多首是写来送人的。
现存李白的诗很多,他的确留下了无数惊艳的好诗,但也不乏一些很糟糕的烂诗,也有很多肉麻的、吹牛拍马屁的诗。
比如用“生不用封万户侯,但愿一识韩荆州”来拍荆州刺史韩朝宗的马屁,以求找个工作。
再比如,写“素面倚栏钩,娇声出外头。若非是织女,何得问牵牛。”拍一位县令夫人的马屁,将她称为天仙织女。
他和林妹妹最大的不同就在于,林妹妹的诗的确不是她自己写的(曹雪芹写的嘛),而李白的诗的确全是他自己写的。
一个会拍马屁的人,从十几岁到六十岁都在为了进入仕途而努力,晚年还为了入仕跑去反贼幕府。
可惜李白并不懂得官场那些弯弯绕,常常马屁拍到马腿上,马尥蹶子了。
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天真,一直到死都没明白这个社会,到处说错话,做错事,惹人讨厌,导致人人都想杀了他,这和林黛玉是一模一样的。
林妹妹的情商很低,得罪了大观园里几乎所有的人,谁也不想跟她做姐妹,只有宝哥哥爱着她;
李白的情商也很低,得罪了天下人,人人都想杀了他,只有杜甫爱惜他的才华。
“世人皆欲杀,吾意独怜才。”
为了你,我愿意背叛全世界。
诗场基友情,令人感动。
但杜甫的鼓励并没什么用,李白的晚年依然过得相当悲惨,不得不去投奔远方表叔李阳冰,最后以饮酒过度,醉死于宣城。
写《大唐李白》的张大春这样概括李白:
“一个街头艺人,一个酒馆狂生,一个以他那样的阶级不该拥有的写作能力而名闻遐迩的道者,一个曾经那样接近过权力核心而仍只被以‘倡优之徒’对待的浪子,以及——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——一个国人皆曰可杀的叛国者。”
从始至终,他就不是那个出尘绝逸的道者,只是一个大言不惭的失败者。
综上,要是能重来,我才不要做李白。